主持人刘华杰点评
班克斯是个大人物。他是个大地主,跟国王关系不错,曾任英国皇家学会主席,而且任期超长。就40多年的任期来看,到目前为止无人能超过他。但是,科学史作品以前很少写他,中国的许多科学史工作者甚至没听说过他。原因包括许多方面,比如他个人作品不多、也不够深刻,但这或许不是根本原因。班克斯是“大科学”的重要组织者,对英国科学的发展影响巨大。那时候有大科学吗?没有。我只是类比地使用一下这个词。他做的是博物类学问,这或许是编史观念老旧的学者不重视他的主要原因。本书作者李猛博士第一次让中国人可以全面了解班克斯这个人物,从而也对帝国博物学有一定认知。
(刘华杰:北京大学教授、国内著名博物学倡导者)
年4月19日,“奋进号”在库克船长的率领下离开新西兰,一路西行,发现了一方未知的陆地,这片大陆被后人命名为“澳大利亚”。这一探险活动得到英国皇室、海*部和皇家学会的支持,“官方”目标是前往塔希提岛观测金星凌日这一百年难遇的天文现象,“秘密”任务则是寻找传说中的“南大陆”。参与这次探险活动的近百余人中,有几位身份特殊的乘客:“博物青年”班克斯(JosephBanks,-)及其助手团如林奈的高徒丹尼尔·索兰德等。他们沿途采集、制作了大量动植物标本,其中最大的收获正是来自这片新大陆。有感于博物学家们的植物大丰收,库克船长将奋进号所停靠的海湾命名为“植物湾”(今悉尼市郊)。在这次南太平洋发现之旅中,班克斯团队一共收集了3万余件植物标本、余件动物标本。其中包括面包树、桉树、西番莲等植物新种达种,而林奈的《植物种志》首版()收录的植物不过种。
班克斯人物画(),英国画家本杰明·韦斯特(-)所绘。在画中,班克斯身着毛利人款式披风,旁边则是来自波利尼西亚等地的纪念品。
一举成名的班克斯于年夏回到英国,在皇家学会主席普林格尔的引荐下,得到了国王乔治三世的热情接待。有着“农夫乔治”之称的国王对班克斯青睐有加,令其接管皇家植物园邱园。这次探险也使班克斯在英国乃至欧洲科学界站稳了脚跟,以“第二亚当”自命的林奈推荐他成为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在国王等人的支持下,年仅35岁的班克斯于年冬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主席,主导该学会达40余年直到去世,成为史上任期最长的皇家学会主席(第二位的牛顿是24年)。然而,这位启蒙时代显赫一时的大博物学家在当代的知名度显然远不如同时代的博物学家《塞耳彭自然志》的作者怀特。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在于班克斯并未留下系统性的理论论著。相对于少量的正式出版物,班克斯留下的书信、日志、会议记录堪称海量,其所写书信达十万封,存世者尚有两万余封。
在《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一书中,厦门大学李猛副教授以书信、档案等原始文献为基础,及时追踪国外学界班克斯研究最新进展,不仅为汉语世界读者高度复原了班克斯个人的博物学之路,更是以帝国博物学为线索,从纷繁复杂的历史事象中提炼出“班克斯式科学”的根本特征。概言之,作为不列颠的“科学事务部长”,班克斯将博物学知识的扩张融入大英帝国的殖民扩张之中,建立了以邱园、大英博物馆乃至索霍广场32号私人宅邸为枢纽,遍布日不落帝国的全球博物学网络,从认知和实作两个层面构建了启蒙时代的大科学模式。
李猛著·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不同于田园牧歌式的阿卡迪亚博物学,帝国博物学试图通过理性和劳作恢复人对自然的支配和统治,其典型代表是林奈的博物学体系。深受林奈影响的班克斯以林奈分类体系为武器,试图对全球的物种加以命名、分类、采集、收藏,植物标本、种子乃至博物画由此源源不断地汇入邱园和大英博物馆。除了推动知识的进步之外,班克斯同样致力于将自然资源转化为帝国财富,积极推动澳大利亚的殖民开发,热衷于经济作物和有用动物的全球配置。塔希提岛的面包树、印度的亚麻、中国的茶树、西班牙的美利奴绵羊都吸引了他的目光。今天加勒比海地区的面包树、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绵羊正是班克斯帝国博物学的遗产。
李猛的研究不局限于班克斯个人,而是将其置于18、19世纪博物学史背景下考察,揭示了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与同时代的*治、经济、社会变动之间的紧密关联。正如大英帝国的殖民活动乃是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列强全球扩张的一部分,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既是同时代欧洲博物学的一部分,又表现出了鲜明的不列颠特色,有着许多不同于法国、俄国等帝国博物学之处。就共性而言,李猛指出支撑班克斯帝国博物学实作的观念基础正是被启蒙时代欧洲人所普遍接受的人类中心主义机械自然观。这种自然观不仅来自于科学革命以来的世界图景机械化,更是源自启蒙时代高扬的人类理性精神,认为人类负有统治和开发自然的义务。这种自然观绝非班克斯所独有,同时代的博物学家林奈、伊拉斯谟·达尔文、裕苏(A.L.Jussieu)、拉马克等莫不如此。这种共性还体现在帝国博物学“脱域化”的空间逻辑,原本附于一方水土的草木鸟兽在全球范围内被重新安置、利用。大英帝国的邱园、加尔各答等卫星植物园和巴黎植物园、柏林植物园、圣彼得堡植物园一道,共同参与了环境史大家克罗斯比所言的“生态帝国主义”大业。正是在与裕苏管理的巴黎植物园的竞争中,班克斯打造出了辉煌的植物帝国。
南海毛虫化为巴斯蝴蝶()。英国讽刺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所绘,当时班克斯因南海探险活动而被国王乔治三世授予巴斯勋章。
班克斯的植物帝国之所以建成,离不开英国在和荷兰、法国等列强的竞争中所打造的海洋帝国。正是在锻造不列颠和平(PaxBritannica)的进程中,富有不列颠特色的帝国博物学网络得以编织成形。新物种的发现不仅仅依赖于大型探险活动、专业的植物猎人,更多来自于班克斯推动建立的殖民地卫星植物园。植物的跨洋长途运输、新种移植等不可避免的实际问题令班克斯远比法国同行重视园艺技术,由此构筑了英国博物学与园艺牢不可破的联盟。有趣的是,班克斯博物学网络的参与者主要是殖民地的医生、药剂师、官员,较少出现传教士的身影。而在西班牙、法国的殖民地,传教士乃是帝国博物学网络的重要参与者。
当班克斯于年去世之时,他在科学界的名声可谓毁誉参半。相比于法国博物学家居维叶在悼词中揄扬“他的名字将闪耀在科学的历史长河”,接替班克斯担任皇家学会主席的化学家戴维则认为他“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位资助者”。虽然未曾发现一条科学定律,亦未留下划时代的学说,班克斯的博物学实作却彻底地改变了大地的面貌,泰晤士河畔的邱园正是班克斯帝国博物学的化身。若有机会,带上一本《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徜徉于邱园的奇花异木,不亦快哉。
[本文作者邢鑫系中山大学历史系(珠海)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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